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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5章 难受极了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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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庆挖得很小心。

因为他知道,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。

而这处墙角,他也是熟悉的。

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,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。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,偶尔发些善心,给风沙暗沉的边关,添些生机的色彩。

姚家这堵墙外,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。

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,到情窦初开后文文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,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。

马庆不敢多去想,他怕心口太疼。

心疼会令人恍惚,便做不成什么事了。

一声幽微的“叮”音,马庆手中的铁镐,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。

挖到了!

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,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。

几乎同时,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。

“莫用铁镐伤我,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。”

身后的人轻声道,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。

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。

他盯着中天明月,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:“你待怎样?”

邵清问道:“你是姚家何人?”

马庆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
邵清道:“进到庆州的第一天,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,为何?”

马庆反诘:“你又是何人?邵郎中,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,怎地盯着这个院子?”

“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。”

马庆微微一抖,却不说话。

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,倏地收臂撤刀,退开三四步,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,对那个背影道:“你不说,那我来猜。你不是西夏的汉人,你本来就是宋人。”

马庆依然沉默,但他缓缓站起来,起身的同时,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。

邵清顿了几息,又道:“刘阿豹的弩机,原是你所用。行军时有几日,刘阿豹出账看蹴鞠,我去晒药,你动过散弩,但只动了那个刻有‘歡’字的断柄。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,为何不动其他部件?”

马庆终于回过身,看着邵清:“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,眼力好,夜行无声,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。真奇怪,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,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。”

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,轻叹一声:“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。你,不止一次,睡着后,用庆州口音,唤过两个字,欢儿。”

马庆一怔,颓然地低头。

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,并无异样。

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,步到马庆身边,望向坑中。

“这是酒坛?”

“是,当年姚官人埋下的,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,这坛酒,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。”

邵清道:“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,就过身了。”

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,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,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。

“欢儿呢?她继母可有苛待她?她,嫁人了吗?”

“她姨母待她很好,我离开京城时,她没有定亲。”

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,他很快回到主题:“你,半夜来此,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?”

马庆咬了咬后牙槽,事已至此,瞒也瞒不得。

眼前此人,不是个好诓的。

他决定赌一把。

赌老天垂怜,未让他又遇见魑魅。

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,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。

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,铁镐轻凿,抱出酒坛置于一边,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,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。

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,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。

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,拨通了机关,匣盖应声而启。

他仿佛捧豆腐似的,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,估摸着足有几寸厚。

除了散页麻纸,还有一个簿子。

马庆从怀中掏出麻布兜,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装进兜里,才把酒坛埋回去,盖好土层。

“我与你并无交情,就不请你饮这坛酒了。”马庆对邵清冷冷道。

他挪了几步,靠在杏花树下坐了,才又开口:“因为这些东西,我阿父,还有阿父领着的几十个兄弟,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战中,死在了自己人手里......”

冬夜寒气如冰,沁人骨肉。

马庆叙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。

但那些关于京官勾连边臣边将、鱼肉底层军卒的细节,那份独自存活后一步步筹划着走向伸冤之路的韧性,令邵清震惊。

片刻前,终于确认马庆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测时,并非圣人的邵清,胸中多少还涌上一股关乎儿女情长的微妙妒意。

然而此际,他对马庆,只有怜意,以及怜意之下更为深厚的敬意。

五年的时间,不算长,但也不短。

他邵清在开封城,待了九年。他曾经以为,自己的身世,自己的使命,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。

可与马庆所经历的五年相比,他邵清的九年,哪里难了?哪里苦了?

眼前这男人,是条汉子。

聆听的尾声,邵清略略犹豫,终究还是告诉马庆:“你背着这些凭据,去京城求见苏相公。可是,苏辙相公,两年前,就被贬往筠州了。”

马庆盯着邵清,短暂的瞬间里不知如何反应。

当年宋夏洪德城一战,他在伏击夏人的山坳里,因了父亲的警觉,侥幸逃过自己人的戕害灭口后,这些年,不是藏身于夏境内的小部落,就是在夏军的撞令郎里讨生活。为了避免引起怀疑,除了宋夏之间忽战忽和的情形,他从不敢打听旁的讯息。大宋朝堂激烈的新旧党争,又怎会如黄鹄迁徙,度越关山、主动传至大夏国的游牧部落与军营。

马庆努力不让自己的气息乱了方寸。

他抚了抚胸口那些环庆军军士为还高利贷而不得不写下的典妻状,那些关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毙于劳役的控诉状,以及那本账册。

“蔡京如今,所任何职?”他问邵清。

“原本要任宰辅,因其弟蔡卞已备位曾布的西府,曾枢相反对蔡京出任执政官,天子只让他做了翰林院承旨。”

马庆冷笑道:“承旨,也是高管厚禄,对不对?那么,邓绾的嫡子们呢?”

邵清正要说邓洵武也将被官家看中、编修神宗皇帝的正史,忽地意识到什么。

马庆方才那句“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了郎中”,警示了他。

邵清于是摇摇头道:“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,中枢宰执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们,我并不太清楚。”

马庆仰头,望着清辉如玉的冬月:“洪德城之战过去数年,我如今面目全非,鲜有人识得。既已在环庆,我去寻了邓绾那庶出的儿子邓洵谦出来,手刃那厮,亦总有法子。但如此,终究只是徒逞一时之快。邓洵谦死了,蔡家和邓家必定正好将龌龊事都推到邓家这个庶子身上。”

邵清暗道,他身负血仇,行事仍算得冷静,果然不是等闲之辈。

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坛的地面,对马庆道:“苏轼的次子、苏辙的侄儿,苏迨,留在开封。你此行东去,可计议一番。”

马庆默了默,道:“我到京城后,想见见欢儿。邵郎中,我是夏人俘虏之身,届时必与那些党项贵人一样,被囿于驿馆。你能否,帮我传音于她。”

邵清问:“你,想带她离开吗?”

“不,”马庆道,“即使沉冤得昭,我与她,也无法再续姻缘。我要回西边去,我没有骗你们,我确实已娶了党项女子。”

邵清道:“今早入城,你盯着街市上卖鸠车和磨喝乐泥娃的摊子看。你,做父亲了?”

马庆点头。

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确实了得。

但他马庆,也不是木疙瘩。

欢儿的朋友?

寻常朋友,怎会这般急于弄清原委?

姚家宅子易主多年,寻常朋友,随军行到此地,会对这宅子如此熟悉?

寻常朋友,久居千里外的京城,会明敏于庆州口音的“欢儿”二字?

马庆俯下身,将坑边的铁镐揣进怀里,又走了几步,捡起柳叶刀,递还给邵清。

但他心里,难受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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