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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覆亡前二十年,沉香国天灾不断。覆亡前那一年,沉香国风调雨顺,一派安逸祥和。

到了这一年,所有子民都是一等子民,平等享有太平盛世,也平等享有散淡无聊。在都邑的外城内郭,随处都可撞见这样的子民:荷包里塞满了叮当作响的银钱,一步三摇,从酒肆走向赌场妓馆,或者相反,从赌场妓馆走向酒肆。每个人都有一张貌似幸福的脸,每个人的内心都盛满了虚无——伟大郡王的时代过去了,火神王正忙着自己成仙,让子民们向谁叩拜呢。子民们在好日子带来的焦虑中迷失了,迷失的就像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羊。

那个夏天,热的虽然过头,但也常常拂过一阵风,顺手捎来几片云,适时地布施一场雨。二十年间,那种好天从未有过,它让沉香国的子民们十分受用,但也令他们越发焦虑。许多人绕开了集市,闪离了喧嚣,从残破的箭楼上遥望波平如镜的护城河,要么大哭一阵,要么大笑一阵。河面上那些鸡腿、酒盏和绢帕都是他们随手丢下的;河中成群的老鼠蟑螂也是他们喂肥的——有时用鸡腿,有时是纵身一跃,用溺亡的自己。

那个夏天,还有许多人,沿着护城河朝南走,一直走进匠人巷,花上大把的钱从都邑最好的匠师那里换回想要的玩意儿。这些玩意儿大都带有怀旧意味:用翡翠雕成的花花草草,是老国王时代的追思;用玉石仿制的海龟盔甲,是郡王时代的记忆。他们把这些玩意儿带回去,跟先祖灵牌放在一起,晨昏祭拜,或是用丝线穿起,随身携带,似乎如此一来,空落落的内心便有了寄托。这些人走到赛公输掌柜的木器行,看见了十年前流行过的一些玩意儿:穿在脚上就能行走如飞的飞也;骑在胯下就能日行千里的麋鹿车;伏上身去就能遨游高空的风筝。但是他们不要这些。赛公输把眼睛瞪出眼眶也没用——对沉香国如今的子民来说,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时间更难打发了,要了这些省时的玩意儿,等于跟自己过不去——莫非用省下来的时间考虑怎么打发时间吗。赛公输唯一卖的出去的玩意儿是人偶日晷。但买主的条件十分苛刻,他们想让走时精准的人偶日晷变的不再精准,让它用半天工夫就把十二个时辰全都走完,否则就不给钱。

赛公输拿着人偶日晷去找不弃。

隔着院子,赛公输看见不弃的窗前一片漆黑,好像给整匹的葛布遮住了。十岁的无为守在窗棂前,他伸手拦住了赛公输,“父亲有话,眼下正是紧关节要,谁都不得入内。”赛公输翘起脚来看,屋内一灯如豆,什么都看不清。赛公输只好用手跟无为说话。“这个好办,”无为笑道,“我给改改就是了。”无为虽小,但是从不吹牛。店面上那些飞也﹑麋鹿车﹑载人风筝和人偶日晷,赛公输给它们一一打上了“不弃亲制”的标签,实际上都是无为的手艺。

赛公输把人偶日晷给了无为,用手叮嘱无为:要快,别叫上门的生意溜了,一大家子要吃饭呢。“半个时辰,”无为说着,就在窗棂前铺开台面,拿过刀锥凿錾一应家什,改制人偶日晷。赛公输还是没有走。他一面看着无为做活,一面用手问无为:大天白日的,主人遮上窗子做什么?无为又笑了笑:“为火神王赶造冥器呀。此冥器非比一般,断不可被人打扰。”无为笑起来很像不弃,执拗起来也很像不弃。赛公输不再打问,狐疑满腹回店面去了。

一个上午都热的厉害。

正午之前,赛公输卖出无为改制的人偶日晷,巷子里刚好起了风,旋即带来了一场雨。刚刚还挤在匠人巷的人一哄而散,欢天喜地朝着护城河边蜂拥而去——这样的雨天总会带来些好瞧的,成群的老鼠蟑螂会游上河岸,一些活的不想活了的人会跳下箭楼——如此热闹,怎好错过呢。那些跑出巷子的人兴奋不已,在雨里拼命跑。从巷外匆匆赶回的小五,被他们撞来撞去,手上提的两挂肉和两包点心都险些落在泥淖里。

“没头苍蝇似的!”小五嗔骂着跑回自家宅院。

小五把两挂肉给了厨房里的两个丑嬷嬷,把两包点心给了厢房里温书的无用和无知。她跑到院墙下,轰走了邻家的鸡。又把手搭在额头上,疾步朝后院走去。雨在追着什么似的越下越大。小五躲进了后院门垛,在那里换了一双干爽布鞋,才让脚沾在松软的木屑甬道上——这是不弃立下的规矩,这样就不会把泥浆带进正房,就不会把那些精贵的木头弄脏。小五还没走到屋前,先看见了窗棂前的无为。那时,斜着飞到檐下的雨早把无为淋湿了,可他还是木头般地站在那儿。

小五蹲在无为跟前,声调压的很低。“你爹还在里面?”

无为点点头。

“好狠心的爹。去吃点心吧。娘替你守着。”

无为摇摇头。

小五张了一眼紧闭的门窗,又看了眼湿漉漉的无为,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的又轻又细,对着窗棂柔声道:“官人,出来喝口茶吧。”屋内没有回答。小五又看了一会儿无为,这会儿连她自己也是湿漉漉的了。可屋内还是没声音。小五呼吸粗重起来,方才的努力白费了,她的声调一下回到正常:“不弃,那丑鬼的头有什么要紧,儿子就算是根木头也站累了!”

紧闭的门闩打开了。不弃站在门前。

不弃的脸是灰色的。他手上提着一段紫檀木,紫檀木上,雕出了火神王不离的一颗头。

“废掉了。”不弃只说了这么一句,紫檀木头当啷一声落在门槛上。

小五拾起那颗木头,看了一眼就不再看:“活脱脱就是他脖子上的玩意儿,哪里废掉了?”

“眼神。”不弃靠在门上。“一刀之误,不离的眼神废掉了。祖奶奶,你沏的茶呢?”

斜着飞入檐下的雨,把不弃也弄湿了。

不弃房中摆满了冥器。他用花梨木和红豆杉雕出了猛火油龙﹑火龙旗和快船;用香樟﹑紫檀木雕出了王冠﹑金印和宝座;用银杏木雕出了一只丹炉和一部《千金要方》;用黄杨木和龙眼木雕出了威武的仪仗俑和手执乐器的乐俑。这些冥器,尺幅比实物小了一百倍,全部放入一个用朱漆楠木雕成的棺椁之内。它们花费了整整一个夏天才得以完成。不弃为了这些冥器用废了三百把刻刀和凿子。他的眼睛也变坏了,看什么东西都必须贴的很近才行。但是,冥器之中,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:一个火神王的木质头颅,确切地说,是不离那张烧坏了的脸。

不弃用各种木料雕出了十几个不离的头脸。尺幅一点点减小,直到小的可以放入朱漆楠木棺椁。但是,没有一个头脸能让他满意;无法用刀传达不离的眼神,那就算不上是个好匠师,不弃为此羞愧不已。夏天快过去的时候,冥器被整批送入宫中。不弃想去看无香,再看一眼不离。但他没去成。雕不出那头脸是不能进宫的。

不弃酒喝的越来越多。他撤去窗上的葛布,出了匠人巷,拿着米酒来到护城河边的箭楼上。没人知道他是不弃。人人见了他都很兴奋,都指望他纵身一跳,跳入护城河中。可惜这酒疯子似乎不解人意,一坛酒都喝光了,还是没有跳下去。

天已黑了,河边冷飕飕地起了秋风。不弃怎么下的箭楼,自己都不知道。从远处吹来的一些枯叶缠上了他。他想起第一次看见不离时的样子。想起不离在干打垒里读书的样子。想起不离烧坏了半边脸的样子。想起不离戴上火红面罩的样子。这些样子像是两伙士兵,在不弃脑子里对阵厮杀,谁都不输,谁都不赢。厮杀变成了厮磨,两伙士兵简直就是在眉目传情。这样一来,败的只能是不弃:不离的眼神,他琢磨不透,不离的木头脸,他今生今世都雕不出来了。

不弃头晕目眩,一步三摇朝南走。又起了一阵风,把不弃朝着河边上吹。只差半步,不弃就要坠下护城河了,几个人架住他,架上了一乘骡车。车上一人用绢帕挥了挥,不弃便在一股异香里睡过去了。那几个人赶着车朝北走,穿过喧嚣闹市,专走僻静陋巷,甩过内城城门口的守兵,又走过几条窄巷,在一个黑黢黢的废弃祠堂前停下了。几个人跳下了轿车,从祠堂里又出来几个人。他们背着人事不知的不弃进了祠堂。

祠堂前后两道门紧紧关着,几扇窗钉着板子,蒙着布。有人掌起一盏桐油灯。另外有人拿出拇指大的瓷瓶,拧开后在不弃鼻子下方晃了晃。不弃打了个喷嚏,醒了。那些人就在不弃面前跪了下来。

“参见太子。”

不弃头疼。也看不清面前跪的这些人。他如今必须摆成像是拥抱的姿势才能把要看的人看清楚。此时此地,跪的人太多了,摆出那种姿势难度太大。不弃只好端坐在他们给的椅子上问:“你们都是何人?”

“太子的人。”他们跪着答道。“童子军。”

不弃烫着似的从椅上站起,扳过一张脸仔细看,又扳过一张脸仔细看。看过脸,不弃又看他们右手臂上的塔形印记。所有人都看过了。不弃颓然坐回椅子上,好半天才想起该说点什么:“起来。你们都起来吧。”

“小的们不敢。”他们还都跪着。“除非太子恕罪。”

“你们何罪?”

“太子庶民十年,我等无所作为,罪该万死。”

“你们不起来才是有罪,”不弃生气了。“你们要跪,除非是拜师跟我学做木匠。”

祠堂之内哭声一片。

在那个初秋之夜,都邑的街巷融入了一些陌生面孔,右臂上都有一个塔形的印记。他们是二十年前的一万婴儿,是十年前的一万童子军,如今则是沉香盟的复国军人。在这个晚上,沉香盟刚好地下了十年,他们决定行动,刺杀火神王不离,拥立太子不弃坐回国王宝座。潜入王宫内廷的人,正是总盟主须弥和尚。

“须弥!”不弃长叹一声。“不离自己会死,你又何必多此一举?”

祠堂之内再次响起哭声。不弃只好噤声,免得这些复国军人哭了又哭。

“太子何出此言,让我等心寒?”他们一直这样边哭边说。

不弃摇头看着他们:“不弃说的句句是实,不离他自己会死,用不上几十年定然要死。你们又何必冒死杀他?王宫内廷布防森严,须弥只怕凶多吉少。”

祠堂外脚步杂沓,一些人推门闪进来。不弃看见了他的三个儿子﹑小五﹑赛公输和两个丑嬷嬷。

“参见世子!”复国军人跪成一片,声音尽管压至最低,还是把祠堂里的尘灰掀了起来。“参见太子妃!”

“平身,”小五挥手道。“都平身。”

直到这个初秋之夜,不弃方知那次进宫小五都做了什么:她给了须弥一张图,上面标出她对王宫内廷的地形记忆。须弥和尚的生死,这些复国军人的生死,全要凭借小五记忆的精确度。

小五让那些复国军人免礼平身的同时,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。这张脸长的太像小准。不弃狠揍这张脸,要用上多大的愤怒可想而知。小五哭了起来。无用﹑无知跟着哭起来。两个嬷嬷也抓起衣襟抹眼泪。只有无为和赛公输默然无语。月影从一扇蒙住的窗缝儿转向另一扇蒙住的窗缝儿。祠堂外倏然传来似有还无的步履声。一个身着青衣的人推门闪入,正是须弥。

须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,包裹圆圆的浸着血。跪在不弃面前的须弥和尚解开了包裹,一颗人头滚落在地。不弃看不清那是谁的头。他必须以近似于拥抱的姿势才能把这颗头颅看清楚。

“须弥已将贼王不离首级割下。请太子亲验。”

不弃抱起了那颗头。血腥味儿让他把胃里的米酒全都吐了出来。他看清了:这确是不离。不离的头双目紧闭,仿佛仍在睡梦之中。火红面罩却带着诀别的意图歪在另一侧面颊上。缠绕在不弃脑中的两伙士兵终于分出了胜负。只要解下这面罩,不弃就能看清不离了,就能将不离的头脸形神具备地雕出来了。

“不离呀不离。”不弃仰天而哭。

不弃抱着不离的头,轻轻将面罩揭下。

面罩下面,半张好脸相当帅气地脸露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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