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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从十年前那场战争开始,都邑逐渐变成一个记忆符号,似乎只为了方便提起才存在。在多雨的夏季,昔日的内城外郭长满了五谷,大片的萝卜地、白菜地、茄子地和莴苣地掩埋了没落王城最后的威仪,成群的牲畜被牛倌、猪倌、羊倌、鸡鸭鹅狗倌轰向昔日的内廷——经过十年翻来覆去的重建,内廷终于成了一个荒草疯长的牧场。

不离就住在都邑有一万名士兵把守的一间草棚里。

草棚每年秋天换一次草,底层的草在雨季会溃烂成墨汁样的东西,在不离睡觉时钻进他的嘴里。四壁大体上也是用草搭起来的,为使它们不被牲畜啃光,又加了几块从重建工程现场拖回的木板,上面保留着生锈的钉子,牲畜看见钉子就走开了。草棚里有张床,用一种名叫“乌拉”的干草铺成,冬天睡着暖和;现在是夏天,睡着上火。草棚里还有只漂亮的马桶,是卫队里一个从前的木匠为太子打造的,它跟吃饭用的木碗和木勺放在一起,看上去就像一口容量很大的锅。在郡王主政的年代,除了孤岛城堡以外都是没有茅厕的,更不允许使用马桶。这既是为了禁绝奢侈,也是为了管理粪肥——每个人都要在指定的地点拉屎撒尿,屎尿则由专人负责收集和保管。不离贵为太子才享有马桶,不过马桶要由专人送进送出。

一万士兵需要一个规模巨大的军营,十年前它就盘扎在此地了。有军营的地方总是非常臭。臭气日夜不停从四面八方向草棚袭来,不离对此早已习惯,没了这股臭气才会觉得不自在。让不离讨厌的是夏季。在春秋两季农忙的时节,他有的是农活要干,晚上一沾草铺就能睡着,睡的很香。夏季他却只能闲着,连续几个时辰坐在马桶上,透过草棚听庄稼的拔节声,听士兵们海潮般的呼噜声。夜深人静,这些声音把他的睡意撕扯得七零八落,翻来覆去的不离这时活像一口铡草机,把身下的“乌拉”草弄得哗啦啦响。任何人,哪怕是敌人,一块呆上十年都会成为友人。有些士兵给不离弄来了桐油灯和书,希望帮他度过漫长夏夜。但都被他拒绝了。不离不看书,此外除了星光月光太阳光,任何光源他都回避。

每逢夏天,去生药铺抓药是不离唯一的出行。那是都邑唯一的一间药铺,似乎是特为不离而设。它开出的药据说可以为不离的烧伤止疼,但是不离这十年当中从没离开过疼痛。他去生药铺也不是为了抓药,无非是一个出行的理由。尽管身后总是讨厌地跟着一万士兵,对不离而言,那却是无比快慰的短途旅行。

除了蹲马桶和抓药,不离还有一个打发漫长农闲的乐趣,就是接见农户代表。农户代表来自沉香国十八个州,每拨人通常都会带来一支驼队,驼袋里塞满了往返数月需要的干粮和一路所要开具的通关文牒。在郡王主政的年代,沉香国以吃饱为福,不离精通田耕的大名无人不知,见过不离的农户代表把不离传得神乎其神,把他比作神农再世,似乎只要吸一口不离呼出的热气,就能保证一方农田一年的收成。不过,不论哪个州的农户代表,与太子不离的会面最多不可以超过半炷香,否则会给卫队拖出去打军棍。此项原本为了保障太子清静而设的戒律反而起到相反作用,使得太子不离更受尊崇,慕名而来的农户代表比都邑农田的长势还要惊人。

只是近来有点蹊跷,农户代表一下子都不见了。

不离只好去抓药,平时三天一次,现在改成一天一次,抓回来的药全都倒进马桶,第二天再去抓。这样过了些天,情况又起了变化。生药铺掌柜把药方和药材都换了。那些药被研磨成黑色粉末,只要闻上一闻,从鼻腔到五脏六腑都会起火。不离当然不会吃这些药,但他要弄清为什么给他换药,这是些什么药。掌柜的说,太子您这么问说明您真是中邪了,这正是治疗邪癔之症的药,罹患此症的人通常都会和您一样否认有病,死活不肯吃药。不离说,我吃我吃,我患了邪癔之症,我吃我吃。不离将新药带回草棚,自然还是投进马桶,黑色药末遇到他的尿液,“嗤”地一声窜起三尺高的青色烟雾,守在外面的军士还以为太子这里失火了。

卫队的一万士兵都知道太子患了邪症。他们奉命对此只字不提,否则军法处置,掌嘴八十,因而偷偷前来询问不离病情的士兵临走都会请求不离守口如瓶。据这些士兵说,沉香国如今没有不知太子中邪的,最好的大夫正在用最好的药对太子进行最好的治疗,官府有令:此间禁止农户代表觐见太子。禁令据说传遍全国,但也仅限于据说,因为在都邑就没看见一份禁令是这样拟写和这样发布的。好在越来越多的卫队士兵愿意给不离当耳目,将外界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转述给他。他们原本是不离的对头,是不离抵死也挣脱不掉的囚笼。不离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:这些士兵用了十年还没看到太子不离死掉,而自己则在监守中一天天接近死亡,精神方面都变的像抻面一样纤细脆弱,最终都成了不离的朋友,跟不离一起面对时间那遥遥无期的囚禁。

不离知道这些士兵是最可怜的人。

沉香国现在不打仗了,士兵手上的矛戈还不如粪农手里的粪耙有用。这一万士兵是当年从几十万士兵里精选出来的,个个武艺高强,个个都很骄傲。他们奉命保卫太子不离,当年给他们下达的指令是:哪怕太子变成鸟也要飞上天去陪着他。当年卫队里每名士兵都时刻准备着,做梦都盼望太子有所异动,以便献出一个军人全部的忠诚,比方说变成一只飞得更高的鸟从天空将不离捉回来。然而十年过去了,太子从未离开过草棚半里以外,既不读书也不写字,除了耕种,最大本事就是睡得和死猪一样,打起呼噜也没什么威仪可言。以致他们时常怀疑:这个半边脸烧得不成人形的小子是不是真太子。从戒备到藐视,从藐视到同情,这十年来他们对于不离的感情曲曲折折,演变路线十分复杂。到了他们开始挨饿的时候,他们对不离的感情又有了新的演进。

和平年代的沉香国以吃饱为福,太子的卫队却在挨饿。通常情况下,军粮要靠地方供给,都邑经过十年的深耕细作也确实造出了万亩良田。不过,这些粮食大都运往孤岛城堡。余下部分筛了又筛才拨给卫队,有时吃到嘴里的只是稻壳。卫队只好想办法自己找吃的。士兵找吃的历来如此:一个是背地去抢,一个是明面去借,借了不还。但这两手到了都邑农户那里都不管用,原因之一是,农户打下的粮食一早就被装备更为精良的士兵运往孤岛城堡;原因之二是,即使还有些余粮,也早被都邑重建工程的工匠抢先弄走了。那些家伙也是行伍出身,这点门道谁都会。

人一旦吃不饱就会萎靡不振,骄傲就会化为乌有。太子卫队开始看不起自己,发现一万人编成的囚笼原来是个最不值钱的破笼子,他们巴不得不离真能变成只鸟飞走,或许还能叫他们时来运转填饱肚子。当然这些叛逆的想法只是火花般一闪即逝,他们还得想别的办法。有段时间,都邑的牛倌、猪倌、羊倌、鸡鸭鹅狗倌不断跑到府衙去报案:他们的畜禽不是失踪了就是被人下了毒手,比如一头猪,放出去还是好好的,回来时发现尾巴没了;比如一头牛,放出去时四条腿,回来时变成了三条腿。这些畜禽和都邑的粮食一样,原本也是进奉孤岛城堡的,身体局部被人吃掉了就成了残次品,豢养人要挨板子,地方官员要减俸,这样还了得。府衙派出了精干捕快,很快查清这些畜禽伤害案背后的黑手都来自太子卫队。按律,这些士兵都被课以重罚,吃了猪尾巴的打一百军棍,吃了牛腿的被打断了腿。有些士兵动了逃跑的心思,捉回来后绑得像粽子似的扔进了护城河。

卫队中能吃饱的是卫队长,一个肥胖的将军。还有一名偏将,是个高高瘦瘦的副队长,他也勉强吃得饱。他们经常去草棚探看太子不离,毫不掩饰他们对这份监守职业的厌倦,对属下挨饿的忧虑。不离坐在他的草床上,半张好脸对着胖的,半张烧坏的脸对着瘦的。他每次都不怎么说话,两个将军说完了起身就走,情形就和对着一堵墙小便,尿完了抖抖身子就走掉一样。连绵下过几场雨之后,有一天他们又来到不离的草棚,说的还是老一套,说完了起身又走了。但是没多大工夫,偏将又回到了不离的草棚。他问不离,知不知道郡王在银殿祭祖?不离说不知道。偏将又问不离,知不知道外间都在传闻太子身患邪癔之症?不离说略有所闻,眼下正吃着药。偏将停了半炷香时间没说话,然后突然发话:

“太子知不知道,有人希望你现在就死?”

“现在?”不离半边脸烧坏了,所有表情都残缺不全,也可以说他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人。不过听声音,这事就像和他一点没关联似的。“怎么个死法呢?”

“突发癔症,头撞草棚而死。”

“草棚?”不离用一眨眼的工夫想了想。“板子上的钉子——明白了明白了。将军是说现在吗?”

偏将点点头。

不离起身离开草床,整整他的葛布衣襟,朝着偏将深施一礼,然后哈下腰去,像长着犄角的牡牛一般去撞带钉子的木板。不离撞的十分用力,整间草棚剧烈摇晃,棚顶都差一点掉下来。不过再看不离,头没破,也没有血流出,更没死去,他撞的板子上敲好没有钉子,他只是撞的过猛有点晕眩。

“将军休要见怪,不离再撞一次给你看。”

不离说着又整整葛布衣襟,再次哈下腰去,像长着犄角的牡牛一般去撞带钉子的木板。偏将却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。

在这个大雨之夜,太子卫队的军营里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兵变。高高瘦瘦的偏将手刃了熟睡中的卫队长,割下他肥胖的首级挂在火把照耀的一杆军旗上。之后,一万士兵突入都邑府衙,将囤积在那里的官粮洗劫一空,乘夜向着沉香国最为偏远的边塞逃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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