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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子高愣怔片刻，一时竟忘了殿前礼仪，不由自主问道:“哥哥，你是吴兴太守？”他声音孱弱，像细流漂过的纱绢。
“嗯。”陈篟答道，半晌，又抬起头，看见韩子高面色苍白，问道:“怎么了，你不舒服？”
“没有。”韩子高摇了摇头，面颊却泛起异样的晕红，愈发觉得思绪混沌。陈篟就是临川王的事实，引他心里波澜万分，只是不知为何，身体却越来越疲乏，一阵昏昏沉沉。
“你先下去吧，我让尧叔给你安排个住处。”陈篟看他面色不佳，挥了挥手让他退下，又转向门口要喊人来。
话没喊出口，忽然听见“砰”的一声，面前那男孩猝然晕倒在地上。
“来人！快叫大夫！”陈篟眉头一紧，匆忙喊去。
陈篟放下奏折走进寝殿，床上躺了一个男孩，脸色甚是苍白，大夫在一旁诊脉。
“如何？”陈篟问道。
“大人，这孩子原不是什么大病，大概是路上遭了风寒，休养几日便可。只是微臣诊脉时，发现他经脉早有不小损伤，许是从小便常生病，恐怕……”
“恐怕什么？”陈篟心情有些不佳，坐在桌边皱着眉问道。
“恐怕病好了也会身体虚弱，难以调理。”大夫跪在地上，战战兢兢。
“难以调理？”陈篟看着大夫，“那可有调理之道？”
“这……也不是没有办法，只是伤及根本，若要治好，只怕会浪费大人不少天材地宝，这不过一侍从，也大可不必。”
陈篟眉眼如刀，望着床上韩子高小脸皱成一团，莫名有些暴躁。他沉默了半晌，手指有规律的点着桌面，似在出神，深邃的眼眸像是寒夜一般寂静幽深。
“你开方子吧，需要什么药材，我府里有的尽管拿去。”他顿了顿，“若是醒了，向我通传一声。”
“是。”大夫叩头。
……
韩子高好像做了一个梦。
他身处一片绿意。好像树林，郁郁葱葱，阴翳落在他脚边。林子里有雾，白茫茫的湿晕，像冰面上的白气一样在身边蔓延，仿佛无数双冰冷的手正拉扯他炽热的肌肤，有种隐隐约约窒息的感觉。
林子里没有人，但他一直匆急地跑着，好像在躲避什么。脚上被磨出了水泡，钝重的痛楚。树林里寂静得吓人，脚踩在枯叶上的嘎吱声杂乱而迫切。
他跑了许久，终于无力停了下来，再抬头望去，他正处在整片山林的中央，青树翠蔓一层一层地覆盖上来。他伸手覆住喉咙，大口大口地急促地呼吸，又跌坐在地上，低低抽噎，茫茫大雾，看不见泪水。
隐约听见嘈杂的人声，和马蹄声，恐惧蒙上心头。他不敢休息，迈开沉重的双腿一个劲地往前跑，面色苍白，汗珠大滴大滴地淌下。
“别让他跑了！”他越来越疲惫，声音也越来越清晰。转眼间他又听见鞭子打在皮肉上清脆的声音，刺痛清晰地传来，他甚至无力呼救。
“小小年纪便不学好，胆敢偷本少爷东西！”鞭子的主人声音洪亮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“我没有”，但头脑越来越昏沉，只呜咽地发出几个沙哑的音节。鲜血渐渐染红了破烂的衣衫，又听见周围浮沉的一片讥笑声。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！”那人扬鞭将他的脖颈紧紧勒住，他呼吸陡然一滞，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磐石。
“先走，有人来了！”突然那人停下手里抽打的动作，一根箭簇擦着他后颈钉进了身旁的树干上。
“小子，你等着。”他恶狠狠撂下一句话，一群人散去，马蹄声渐远。
他眼前一黑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。
白腻如脂的皮肤上，数道鲜红的鞭痕格外刺眼。那人半扶着他，冰凉的药膏涂到他伤口上。他几乎已动弹不得，任凭他上药，眼前越来越昏沉。
最后一抹药膏涂毕，他被抱起来，靠着一棵树放下，茫茫大雾见，他看不清那人的眉眼。
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，抬起手摸到那人的身侧，一枚清润的玉佩留在他掌心。那玉佩官赐之物，随身以示身份，望其规格，应是太守之物。
他双眼一闭，昏了过去，玉佩上“吴兴”两个字灼灼。
……
“主公，药拿到了。”阿欢匆匆跑进来，手里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，上边雕饰繁美。陈篟接过来打开，里边静静地躺着几颗药丸。
“这可是司马特意赐予您的……”阿欢看着药丸，心里惋惜。
“我知道。”陈篟声音低沉，“我身体好的很，用不着叔父这些药。”他望向身侧昏迷的韩子高，那孩子眉毛微微皱着，神情紧肃，却别有一番风姿。他自认对男色毫无感觉，但如今看这一副俏生生的面孔，却也不得不感慨，造物神迹。
阿欢拿了水杯来，扶起韩子高给他喂药，水过喉咙，却激起他一阵咳嗽，水溅在胸前的衣衫上，他脸色都有些泛红。
“你下去吧，我来就好。”陈篟拿过水杯说道。他拍了拍韩子高的背，将他扶起来，递了水进他口中，又怕他像方才那样吐出来，用手微微堵了他的嘴。
这回他倒乖巧，不吵不闹地咽了药进去。陈篟又捡两粒药丸，故技重施地喂他吞，他亦不挣扎，吞了进去。陈篟正松一口气，忽然指尖一阵清凉，他猛地打了个寒颤。
像是没吃够似的，韩子高咽了水，忽然又一口含住嘴边陈篟的指尖。少年的脸棱角分明，唇舌却温软。
“放肆！”陈篟怎料到此等事，忙抽出手，感觉自己做了天理难容的蠢事，心脏狂跳不止。
他叹口气，握着拳的手背青筋凸起，从床前拂袖而去。
……
“你醒了？”韩子高睁开朦胧的眼，他躺在一张紫檀木床上，两旁黄色的帷帐垂下来，身侧那人颀长的身姿映入眼帘。
“药刚熬好，你趁热喝了。”陈篟从阿欢手里接下药碗。
“主公……”韩子高欲起身行礼，被陈篟按住，“你身体好之前，先住在此处吧，下人房里阴冷，不利于你养伤。”
“主公？”阿欢疑惑，他主公虽说心善，但好像也不是这般多管闲事之人。陈篟挥了挥手打断他，又道:“我也没说你永远不回去。”
韩子高道声谢，半坐起来喝药，汤药入口，满嘴是苦涩。
“你这孩子，是不是要吃空我府上的天材地宝？”喝完药，下人遣散了去，陈篟靠着床边斜斜地看着他嗔怪。
“子高不敢……”
“你快些长大吧，替我分忧。”陈篟似有心事，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枚银戒，在烛火中荧光闪袅。
“周文育听说你病了，明日要来我府上看看。”陈篟自顾自说道，“对了，你还不知道，他是我叔父陈霸先的得力大将，你长大后，也该像他一般勇武。”
“是。”韩子高应道，“哥哥大恩，子高永生难忘。”
“你倒不必感激我……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？”陈篟忽然整个人转过来靠近他，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梨木香。
不等韩子高回答，他道:“因为在这世上，利用我的人太多，忠诚我的人太少。”他又看了韩子高一眼，嘴角似乎留着一抹苦笑。继而转身离去，房门“吱哑”一声合上。
韩子高看着陈篟离去的身影，半晌没回过神来。他动了动嘴，月色昏晦，声音被扼在喉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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